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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时十五分,郑诗灵从容步到人文馆的办公室,白粗框眼镜、鲜明五官、刺猬头和修长的一身黑,教人定睛。自小演话剧的人类学家,当年在父亲要求下放弃演艺学院的最后面试,但人类学与演戏,到头来都是一样事情:优秀的人类学者与演员,有胸襟融纳生命千姿百态,不固执自己的喜恶和见解。

有诗有灵的生命书写

识玩识读书的人类学系副教授,是不卖帐的性情中人。看她手挥目送,用亮丽声音拈来学者论述,谦卑叙述自身理解,仿佛触碰到烈女外表下细腻善良的灵魂。妈妈是钢琴家,但郑诗灵纤长的双手,没有去敲黑白键;她选择提笔,以铿锵书写奏出社会边缘一群——南韩美军基地外劳性工作者和滞港非裔难民的心曲。她获美国社会学学会最佳专书奖的著作On the Move for Love: Migrant Entertainers and the U.S. Military in South Korea(《为爱而漂:移民娱者与南韩美军》)(2010),写下一个个在南韩美军具乐部工作的菲律宾女性的故事,讲她们的爱与关系、对理想生活的追求。善良和耐心,使她层层深入,触碰对方的真实;慈悲,源于懂得。读天主教女校,小学年年见家长的郑诗灵,中二跟爸爸大吵一场,离家往英国找妈妈。英国学生桀骜,在异邦读书,反叛女生变成最乖一个,被提名最佳学生奖。

 

得到老师尊重,原来感觉这样好。她说。

 

抑郁与葱郁

 

回港后,她入读精英班,专攻心爱文科,八十年代末考入港大社会科学,在社会学系遇到唯一的人类学家——老挝研究权威Grant Evans。读到硕士,没打算在学术界发展的她,本着离开香港,去看看世界的单纯愿望,决定报读博士。两年来报十三个奖学金,全部铩羽而归,买了鸡尾酒书,打算开酒吧的郑诗灵,其时在中大人类学系当研究助理,听了副教授谭少薇的鼓励,决定再试。这一次,四个奖学金,她得到三个。于是,1997年,她先赴南韩读半年韩文,后往牛津大学社会及文化人类学研究所开展博士生涯。

 

活着的偶然,叠加起来,就是郁葱的生命风景。学韩文时一次跟韩国男同学谈爱情和婚姻观,不欢而散的对话,使她看到性和民族主义的接合点:“只要一提民族,我们便不可再批判对方,他者和我者分得好清楚。”到牛津后,她研究性与民族主义,而最佳的切入点,便是南韩美军基地。

 

但去到美军基地,大部分韩国女性已被菲律宾和东欧的女子取缔。目标锁定,要接近她们,也费周章。那时首尔办拉丁美洲节,work hard play hard的博士生下场跳莎莎舞,认识了两名玻利维亚和墨西哥裔美军,他们带她入具乐部,缺口才打开。但真正的剖白,要等八个月后:

 

其实我骗你,我有三个小朋友,不是一个;不是廿二,是廿八岁。午饭时,一名菲律宾姐姐自白。

 

那一刻有些事情改变了。她们开始讲——不一定是真话,但是比较贴近事实的话。

 

美军具乐部上演的情感和金钱戏码,冲击着自小返教会的虔诚女孩的价值观。一个女孩需要好多男朋友才能确保收入。用国际和历史的视野看,菲律宾被殖民这么多年,被剥削这样多,才送那么多女性出去赚钱。

 

性是一份工作

 

2007年,郑诗灵受托访问美国的韩裔性工作者,探讨她们是否性贩卖受害人。在溢满午后阳光的纽约公寓,四十出头、在按摩院工作的她漫不经心说:

 

有些客不上床,只是聊天。

 

这很好啊。她懵懂说。

 

当然不好!那些人聊很久,用尽所有时间。

 

那好的客是?

 

入来、洗澡、上床、付钱,就是好的客。

 

性就是她想做的工作啰,不是聊天。郑诗灵说话,有种温柔又轻蔑的收尾方式。她们在社会找到这个位置去维持生活,希望得到想要的东西。她们对性的看法跟我们不同,但为什么不可以有不同的看法?

 

人类学是这样,需要将自己放入别人的世界,用他们的角度看社会,看我们的道德观、价值观。我希望启发人用不同角度看事物,接触不同的世界观,然后去理解自己的世界观、自我是怎样来的。

  

经过比较,你会明白自己的位置,能够选择改变;若看过了,都是喜欢原来的自己,这也不错,至少你有深入的理解,不会觉得世界只有你一种看法,其他就是败坏的。

 

反璞归真的情感谱系学

 

研究里看尽不同的性和感情关系,也令她思考浪漫和爱情。早年郑诗灵在美国精英女子就读的衞斯理学院教书,就发展了身体、爱与情感人类学一科,用历史和跨文化角度看性和爱。到现在,这是在一个人的脚下不停抽地毡、令中大学生不安的科目。

 

现代社会一夫一妻、一生一世、永远浪漫只有一百年历史,和资本主义用浪漫维系商品化有关。她短短叹息,静默数秒低回道:现代社会觉得你一定要找到爱情,才是有价值的人。但这不是永恒真理,只是在这个历史时空,这个社会、经济、政治脉络上我们的价值。

 

接触太多在人生边上挣扎的生命,郑诗灵觉得,在艰难环境,人可否保有主体性?

 

当然可以,可能更强劲。

 

为什么?

 

我想我们的信念和坚毅精神不会在好舒适的环境出现。你接受挑战,才会努力找自己立命的地方,和想要的一个将来。她瞄一眼椅子上毕业生送给她的梳乎蛋:如果你好舒服,像梳乎蛋,你是不需要这样想的。

 

从人文馆外望,烟雨迷濛的日子,看不见菩萨低眉。走在雾雨中,眼前路与身后身,模糊不清。但忧愁是没有用的;活着从来是在迷濛中逐渐摸清理想的形状,然后,一步步向前走,在每一个当下,缓慢却更坚定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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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amyli@cuhkcontents
图/Keith Hiro & amytam@cuhkimage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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