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读的中学有很多户外项目,那时就开始觉得,周围去的自由奔放真的很好、希望之后也能做一些对住大自然多过对住人的事。于是大学的时候,就拣了港大的生态及生物多样性这一科。日常上堂都要出field,陆地、淡水和海洋,按照不同的栖息地,有相应的实地考察、採样和实验,当然和之后读人类学的fieldwork就很不同了。
「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做树木普查,例如屯门公路要扩建,就去数下有多少棵树、有几多棵要移植。之后开始接触sustainability,去了废弃化学物处理公司工作,负责安排客户服务、处理文件、监工。偈油、电池、酸水、货柜码头的危险化学物、油污堵塞坑渠搞到『爆屎渠』、机器运作中过滤网『呕泡』……工人们从事回收工作的辛酸,令我当时都觉得很惊奇,原来在香港、在元朗的工业村,有一个这么辛劳的地方!
「再之后入职谘询公司,在ESG(Environmental, social, and governance)还是蓝海一片的时候入了行。当时所做的一个研究项目,我觉得是人生的转折点。2013年缅甸开放,外资公司计划进入缅甸投资,而泰国的缅甸难民营也准备将难民遣返。但有些难民营已经有五六十年历史,难民第二代一直都在泰国生活,如果去到缅甸,他们能否适应当地的生活呢?我当时所在的谘询公司,和国际人道机构合作,研究缅甸难民的工作技能和求职需要,是否能符合缅甸公司的需求,是否需要为他们提供职业训练等等。
「那时很大的感受是,人道的问题,似乎比环保的问题更加根本。例如在难民营,居民要自己烧垃圾来处理废物,闻到很大的臭味。当下就觉得,在这样的环境中,难道又可以要求他们要做垃圾分类回收吗?在访问之中,看到难民们对回到缅甸的新生活的期盼、闪闪发光的眼神,又很令人感慨于缅甸社会文化、历史和民族的复杂性,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需要关心和了解。那时候,我开始对人类学感兴趣。
「同时,我也去到毕业工作几年后感到迷茫,需要寻找一下自我的阶段啦。完成这个项目之后,我就辞职去了台湾。适逢当时香港有比较多农业议题的讨论,发觉自己还是很无知,很想体验多一些。辗转去了花莲,胆粗粗地见到谁就say hi,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原住民朋友,他也是一个人出来打拼,分了一部分农田给我合作耕种。体力可以训练,最辛苦的部分,我觉得是性别问题:身为女性真的很吃亏,很多时不被认真对待。我猜很多人关于台湾的想像可能是比较浪漫的,觉得你去到一定很多人热情招待你啦,但当你是一个外来者、去到农村、从事农业,牵涉到田、钱、机器、水源、销路,其中的矛盾是很多的。但也正正是因为这样,能够比较深入地了解农村。那种亲身体验,后来回想是几人类学的。
「画画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,我想真的是需要一个出口、记录一些感受。农村最喜欢就是饮酒,有时拎起支原子笔,在日记簿里画一下高粱啊米酒啊的酒樽。有时当日的经历令我想起某一句电影的对白,就把那个场景画出来。这样画下画下,就觉得几有意思。近年有幸和一些NGO合作,出版了儿童情绪管理、家庭关系、自然教育等不同主题的绘本。
「断断续续一年半时间,用农夫的历法来说,经历了三造米。原本只是想到台湾休息几个月,之后就读non-profit management的硕士,重回职业的轨道。但是想想又觉得,读完之后,大概又是去到一些机构,做一些很执行性的东西,谈谈申请哪些资金、做些什么项目。想像毕业之后也是走回这条路,我发觉自己其实不是很有热情。当时不是很清楚自己可以做些什么,有一种卡住的感觉。于是就想,既然在这条path找不到一个职位是自己想做的,不如尝试自己去创造一些职位出来啦?
「台湾的经历令我发觉,社会的运作、人和人之间的互动,好多时才是问题癥结所在,我自己对此也越来越感兴趣。见到中大人类学的MA课程,对于不同学科背景的同学都欢迎,就决定报读。我是理科背景,一开始要读那么多readings,是很痛苦的;唯有记住Prof. Teresa Kuan那句,你永远都是游过去就可以!怎样吃不消,也尝试快速浏览一下。大概是半个学期之后,慢慢开始适应这种学习的节奏。
「硕士毕业之后,又尝试了好些不同的工作。其中一份关于商业可持续性,我负责梳理相关的文献、撰写研究框架。商业的项目常常要讲宣传噱头,发佈的时候要搞什么活动来吸引人,但其实,促进可持续发展的实际措施,才应该是最重要的嘛。我自己坐在那里看学术论文的时候,在知识上比较能找到安全感。
「另外参与了一个公共艺术的项目,以近似口述历史的方法,梳理南丫岛南面村落的历史变迁、居民对南丫岛的想法和感情,再将这些资料提供给艺术家作为创作的基础。同事来自社会学、文化研究等不同学科,我就被视为人类学的代表。那我当然会觉得有点心虚啦!毕竟只是读了一个时间不长的硕士课程,也未曾自己完整做过一个很正统的人类学研究。但我也是硬著头皮,找居民聊聊天、写写田野笔记,想到怎样做就去试一试。」
「『树在街头落泪』,是一个艺术 X 生态学与人类学的跨界创作,围绕湾仔树木这个主题,包括『落叶雕刻故事展』,和一系列工作坊、导赏、讲座,期望是一个从观察、体验到讨论与反思的过程。本来我是希望可以通过interview和focus group来收集一些故事、由此来进行树叶雕刻创作,因为疫情关系,变成以新闻和历史资料为主。但我依然邀请了王惠玲博士来做有关口述历史的讲座,因为抱著怎样的心态去听人说故事、访问之后如何消化和论述,对于从事艺术或是其他实践,我认为都很有用。
「『湾仔赏树地图』从维园到夏慤道,这一条路线,有很多东西其实可以从很多角度去看,包括树木。之前读到人类学家Laura Rival研究亚马逊雨林Huaorani族的文章,讲原住民怎样去看一棵树、怎样去命名,这就和我自己读ecology的经验很相关——那时我背植物的拉丁名真的背得很辛苦,不知道为什么永远都记不入脑。我开始思考,这些我要去记的名字,对我来说的意义是什么呢?当我学习到,原来原住民去形容树木的时候,是和自己的生活经验相关的,我就尝试套用在我自己生活的这个urban setting的地方。行过一棵树,不一定要认得出它是细叶榕还是垂叶榕,但知道它是一位歌手种落的、是末代港督种落的,或者它的形态很美丽,或者有两棵树生长得很近而都生活得不错、这在生态学上是很独特的现象——于是我把它们命名作『同伴树』——这些联繫,我想比较会令大家感知到树木的存在和其中的历史。
「『歌声树』是美国歌手约翰·丹佛在九十年代在湾仔道种下的,他很出名的那首歌,叫做《Take Me Home, Country Roads》。而盛传,这里是张国荣的出生地。我其中一个比较早的作品,是在文华东方酒店的一棵古树下捡了一片树叶,雕刻出张国荣的肖像,再带回到湾仔道拍照,希望藉由这块叶,将一些精神意义带回到湾仔。『落叶雕刻故事展』的其他作品也是这样,结合不同的故事、题材和元素,和自然的物料互动——在展览中,每个display旁边会有一张作品刚完成时拍下的照片,而展品本身则是到时树叶自然萎缩的状态。最后的那个讲座,本来我是真的想做一个炉边会谈,边讲边将树叶放到火炉里烧,表达生命的循环,可惜场地做不到。
「做这个project,我比较会觉得是在分享一个方法。这几年有很多风向、立场,好像人永远被社会的大气氛拖拉著,很多时候,即使身边好像有很多朋友,仍会感到孤独。但是,在这个城市里,你只可以如常生活。要怎样去处理这种情绪呢?我大胆尝试用生态学跨人类学,是因为很想去看看,人类和其他物种去互动的时候,所产生出来的情感和行动的变化会是怎样。如果我要将一些personality加诸其他生物的时候,我觉得树木是很loyal的,它们永远都站在这里,等你去找它们聊天。一开始我present这个project给朋友听,他们会笑说:『哎呀又是抱树、揽住棵树那些呀?』或许他们觉得科学就是理性的科学,情感是不相关的东西。然而,当你尝试去观察,开始看一看树皮、认得出树木的时候,就会在意它的存在,感觉和它在沟通。不是说去看树即刻就会开解到你、即刻会令你心旷神怡,不是那么神奇啦;但是认知到世上有无穷无尽的事物可以发掘,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令枯燥日常变得有趣味,所带来的心境的变化、压力的舒缓,于我是真实的体验。我希望可以透过这个project分享这样的一个观点,,不是说服大家去执树叶,也不是推广树叶雕刻、把它塑造为很靓的艺术品,只是当你漫步在街头,尤其有时心情闷、觉得自己困在原地的时候,经过每天都会经过的树木,尝试留意一下它的叶落花开,思考所有生命每分每秒都在变化中,对于个人的心态调整,可能会有所帮助。
「从构思到筹备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,第一次做个展;『个展』在艺术界似乎是很大件事、应该很厉害,但我不太感受得到,觉得是one-man band去砌一些东西出来比较多。因此有点压力,担心自己的能力或想法未必做到艺术界的标准。然后,我想起在南丫岛做人类学研究的经验,也是自己想到怎样做就怎样做,可能开创自己的方法就是我存在的意义。这样想我就有点释怀了,到时出来的效果是怎样就怎样吧!
「这几天,我有个感觉是,这几年来,即使在很多社会压力之下,也有一些东西是在变好的:个人的韧性和创造力变高了。而我想这是值得大家去celebrate的。可能在很多很实际的人眼中,我做这个展览会达到什么impact呢?会令到大家即刻爱地球爱树木吗?不会啊。但是,我是觉得,要相信运用自己的创造力去做到一些东西的时候,总会吸引到一些人的回应。这个心境,对于处世,我觉得都好紧要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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